假如有只龙利鱼

野火


★南朱北唐

★9k字



00.

车载音响的磁针浸了黏腻的水汽,嘶哑地唱着北京欢迎你,满城是鲜亮的红星,连气温都燃高了几度。在2008年的首都,沙尘暴还没开始轰轰烈烈的占据城市,保险杠歪斜了半边的破捷达轰鸣过公路,肆意对周围的寸土寸金喷着黑烟。

十七岁的唐诗逸摇下阻涩的车窗,指尖拈过的风细腻干燥。在飞行巨物起落不停的天际线,高远的天空是天旋地转后的海洋,日光在其中浮沉穿行。厚重的云朵细碎成斑斑的金银,曾掩盖了野火烧过的痕迹。




而当十二年后唐诗逸风尘仆仆来赴这场所谓十万火急的生日宴时,当然不必再坐着弹簧座位颠簸得浑身酸痛,暗色车膜已为她隔绝出高于地面五十厘米的一片天地,此刻窗外是遍数满北京城都无出其右的风景。

圆桌转过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唐诗逸仍落不下内心的小孩子意气,顽劣地默默批判那些鱼翅燕窝之流。流苏灯饰垂下熠熠水晶,餐盘里映出自己显然不复十八岁的面孔。


其实长久以来唐诗逸都觉得所谓珍馐索然无味,身旁笑眯眯的老师了然,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关心。唐诗逸扭头对上老师完全可以称得上宠溺的目光,却因一股熟悉感想到有某个人曾同样被青睐,被扭转了生涯轨迹,被困入镜子的另一端与自己纠缠十几年。


由于这种无端的触通,她逃避一般刻意去想便利店打烊前三十五块一打的廉价啤酒,想起曾排练到凌晨溜去地摊买来的烧烤卤菜,想起阳光透过浮灰滚烫了练习室的空气,想起一角的软垫上被一个人在灭顶快感下指尖抓破的印子。




在她回想里,确实曾有一个野火般失了控的夏天,从各个意义上来说。



回过神来宴席开始嘈杂,人声鼎沸里老师的脸色因与得意门生们欢聚一酌,而红出了酒精中毒的趋势。轻轻的飘近唐诗逸耳边扔下一句“你师姐今天又不过来吗?”再轻轻的飘远,留下唐诗逸终于如释重负般红起了眼眶。


这一瞬间像是全部力气都从仍与声波共振的耳尖溜走,唐诗逸宁可把啤酒烧烤卤菜都作为帷布也要遮掩的幕后主角,最终汹涌进她的大脑里。窗外的晚霞还在烧,血红看来隐隐将要再次肆虐原野。


不论是因为泪水还是什么别的,视线此刻都太过模糊,那片景象恍然间成为浓深的蓝。以至于有关朱洁静的遥远回忆最终像野火一样再次浮动起来时,她已分不清记忆里到底是在失火,还是在退潮。


01.


2008年夏天结束后的唐诗逸仍会想念许久之前,醉醺醺的在夜色中接吻的两个身影,想念她们背包里同时揣着已被翻烂的舞台笔记和易拉罐啤酒,掐着烟头敢和流浪汉对骂。彼时她将要成人,刚刚从神秘危险的师姐身上学到与和她偷情同样刺激的坏本领,哪怕真的让她顿时困入猩红火海,可能也只会拄着下巴大呼一句快哉此火而已。



但朱洁静那时与她完全不同,她花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件事。在那一年,唐诗逸是脑袋圆滚滚只顾跳舞和吃吃喝喝的快乐小孩,而从遥远的上海飞来降落在自己生命里的漂亮女人于她而言,像是截取自中间部分的某一段小说。她从不谈起属于上海的过去,也不肯说未来的哪一天会离开。



正是因此,当那个冲动的夏天落幕,京城的颜色开始寒冷枯败时,唐诗逸也在汹涌的情感冷却后愤愤不平起来。朱洁静像她虚无缥缈的一个梦,自己可能只是她浓墨重彩的五个纹身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章节,而朱洁静所曾给她的一切深爱和恨意却死死烙在她往后的全部人生里,只能奢求淡褪,永不会消失。









【2008年】

“小唐,你又在发什么呆啊?”跃动在自己视野里的修长身影突然被放大的五官遮挡,唐诗逸猛地往后一退,希望自己显然不悦的脸色能点化眼前这个神经大条的挚友。那人会意讪讪的靠在把杆上,又像哄小孩子一样凑过去,


“下个月小唐就要十八岁了,老师带咱们小班一起给你过生日,你绝对想不到我给你准备了什......”


“她也去吗?”


唐诗逸状似不经意用下巴努努镜子里正竭力做着跳跃的女人,同伴却从她不自然的音调里莫名品出一丝八卦的气息。


只是一瞥之间,目光又重新沉沦回镜子里一弯舒展的腰肢和脸侧垂下的碎发,她的身体做着荒唐但美丽的弯曲,练功服在腰部显出浅浅层叠的细褶。毫无疑问唐诗逸自己就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舞蹈演员,她从不羞于在舞台上全然外放自己的表情和肢体。可瞥到那人在指尖飞扬和躬身旋转之间泫然欲泣的神情时,她还是难免为之心神一旷。






距朱洁静进入这间练习室仅仅刚过两日,唐诗逸已为从上海来的这个漂亮女人恍神了十一次的休息时间。她在这几十分钟里数出朱洁静有四个纹身,其中唐诗逸最心仪左手小臂上那句外文。


她也在毫不掩饰的打量之中十分欣赏这位师姐上挑的显出神采飞扬的眼型,不同于自己乖乖垂着的眼角,这让唐诗逸很难露出顺从以外的情绪,她总是嫌弃那太过于孩子气。


总而言之,这两天唐诗逸坦然接受了自己似乎要成为小色鬼这个趋势,思索之后她也一不做二不休的在视觉上把师姐上上下下全品鉴了一遍。她当然意识到了自己身上这样近乎起火的痴迷,唐诗逸甚至自暴自弃的想,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搭讪借口,就直接冲到她面前让她看看自己左眼上的三层眼皮。




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当唐诗逸终于发觉自己在一任又一任女朋友身上,从没有一次重拾过那种荡涤心神的痴迷时,她不得不窥视起自己那颗十八岁的心脏究竟隐藏了多少的秘密情绪。不过回到那间闷热潮湿的练功房,当时一众师姐妹眼里敏感又周全的小唐,的确竟久久没顾及因察觉了什么而震撼到哑口无言的同伴。等她终于猛回过神边在心里编造借口边搜寻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朋友时,视野里只留下一个对着墙角无声石化的背影。


唐诗逸顿时在把杆上一个哆嗦,不祥的预感到不出三天这位同伴绝对会作出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妖来。








两只铜锅各自冒着热气遥遥相望,肉片红白相间的纹理勾起席上每个人肚子里的馋虫。唐诗逸捂着脑门艳羡的看着两个铜锅之间泾渭分明的安全社交距离,通过不断搅拌眼前的芝麻酱,试图驱走身旁师姐暧昧的香水味道。


显然朱洁静也察觉到了她窘迫的动作,明确排除掉即将吃涮肉的兴奋和即将称体重的焦虑两种可能性后,终于忍不住在她搅拌到第二十二圈时出于人道主义问她


“你没事吧?”


于是视线里扎着马尾的小孩子倏然红着脸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

“不好意思吵到师姐了。”


唐诗逸把那顿涮肉聚餐所发生的一切列入自己人生top3尴尬场面之首,在朱洁静拿起面巾纸擦干自己手背上的芝麻酱并带着笑意回道“倒没吵我” 之后。






“行啊糖糖,半顿饭功夫你事儿就成了?”


桌上酒过三巡一众疯子艺术家已经开始载歌载舞乱作一团,朋友终于得到机会欣慰的揪着角落里怔怔入定的唐诗逸来到洗手间。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让你掺和准没好事,竟没想到师姐也是个和你不相上下的疯子。”



唐诗逸有气无力的靠在洗手台上,耷拉着眉目似是仍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冲击里,对着镜子撩起眼皮打量侧脸由朱洁静留下的唇印。


“什么意思?哎我看你就别在这得便宜卖乖了,没准师姐早就已经相中你这颗水嫩的小白菜,在那借酒装疯呢,真多亏了你的好姐姐我,一顿饭就撮合了一对神仙眷侣。”



唐诗逸掬起一捧凉水扑在自己脸上,纵然此刻对她通红的双颊已起不到任何效果。她把揉成一团的面纸冲兴奋到手舞足蹈的朋友一扔,而脑干缺失的朋友终于在扭完一曲社会摇后察觉到异样,自恐弄巧成拙,乖乖站定等待唐诗逸的下文。



她拿舌尖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如同陷入了一种一本正经的思索里,道,


“没感觉到她对我有什么意思,我是说哪个二十多岁的人会喜欢上一个把芝麻酱溅到手上的未成年啊......你看到她刚才喝大了载歌载舞那样吧,没准她只是抓完风,抓完雨,没啥可抓的然后......"


”然后就抓着你了?”


“......"


"你自己信你这话吗?坐在她旁边的老娘肤白貌美大红唇,她怎么就偏偏抓上你这颗小白菜?”


"她可能.......”



随着唐诗逸像缺少底气一样声音越来越小至微不可闻,朋友的目光也从关心和歉意正大光明的演变成了关怀弱智儿童和恨铁不成钢。


“你不用说了,姐姐我今天绝对把您这尊脑袋不太好使的大佛一路送到西,不给你镀上个金身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都算是老娘做媒生涯的污点。”




于是三十分钟后被所谓知心姐姐找尽各种理由灌了一肚子白酒的唐诗逸,成功和醉眼迷离的朱洁静如出一辙地大舌头起来。


而在晚风蝉鸣门牌号和白色床单暧昧香水味之后的事对唐诗逸来说,更像是虚假却绮丽的一场梦境。回忆里粉紫和嫣红交织出的色带,把视线里的一切都吹出在高温下变形的大泡沫。精神中的荒诞色彩和体感上的高昂急坠,一度让唐诗逸深深怀疑那晚的菜里到底有没有云南小蘑菇。


能将神秘又危险的师姐送上巅峰远超十七年来唐诗逸所有朦朦胧胧的认知,凡心偶炽的小白菜也立即就能明白,朱洁静在那个夏夜曾全然绽放在相识刚满三天的自己手上。

在唐诗逸终于迈进三十大关后,她云淡风轻地将那归结为自己的天赋异禀。至于十七岁的小唐搜索记录里惴惴不安的“哪种云南蘑菇有催情作用”词条,我们当然不提也罢。





柔软洁白的单人床,沉睡和苏醒的边界线上,唐诗逸梦中最浅层的额叶被五十度的白酒燃起一场野火,肆无忌惮的烧烂喉舌,烧入心脏,烧到身体每一寸斑斑的红痕。


睁开双眼那一瞬所见,真的让唐诗逸以为梦境里的大火最终烧进自己注定一地鸡毛的现实,万幸那只是一轮红日沉沉坠入天际线。窗外起伏的青山轮廓了了,在失焦的视线中和昨夜朱洁静莹白的肩胛骨重叠。


唐诗逸靠在床头,接过朱洁静递来的一杯水,喉间十几小时后依然干涩的火并不好灭掉。指尖漫无目的的摩挲漂亮师姐筋肉突起的手背,透过描画出傍晚余晖的玻璃相框,唐诗逸看到映的橘红的柳絮慢慢悠悠飞在天际。


肩膀陡然一硌,耳边就立即听到沉沉的呼吸。



这一瞬间唐诗逸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爱了她很久。

窗外不知哪里就来了一阵风,原本不疾不徐只待飘落的柳絮,被独属于它们的命运刮成急转弯。


就像来的莽撞粗鲁的炽热的爱一样,唐诗逸无论多少次回想起那个瞬间,都能听到自己的命运之书,被沙沙的旧钢笔过早写下结局的声音。


“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是在做梦啊。”


可惜那时的莫名凉意只是轻轻侵袭唐诗逸的思绪,不足以让那个悬坐在崖边还以为自己在吹风的少女迅速脱险。陷入甜蜜漩涡的十七岁只能支撑她转回头喃喃有语,具备溺水之人的敏锐预感,想抓住自己生命里最毫无保留的炽热。


朱洁静闻言刻意克制的笑声让唐诗逸有些恼火,但唐诗逸最终只选择不轻不重地揪一下身后那人的发尾。后来的唐诗逸不能肯定自己少年时的爱意里包含几分地久天长的决心,就像她对朱洁静所迷恋的触摸和亲吻一度抱有相似的怀疑。但不可否认的是,独属于二十三岁的纤长又神采奕奕的笑眼,对她实在有无法料想的攻城掠地之效。




让上海舞蹈家来到青砖红墙之间,她的江南韵味已被京城风烟消磨掉八分情意。不过仍余下的那二分软糯鼻音,已足够似痒非痒的折磨唐诗逸绷紧的神经。


“你懂不懂现在是2008年啊?”


朱洁静攀过唐诗逸的肩头让她向窗外看,耳廓有发梢拂过的暗香同唇齿间吐息的热气。


零零年代夏夜的落霞,将满目都映成了一场泛黄的旧事。


楼底有个讲北京话的黑人和欧洲来的记者勾肩搭背,穿白汗衫儿的果店大爷举着日产相机给他们合照。



再次失语沉回混沌的梦里之前,唐诗逸听见她说,

“你看大家不是都在做梦吗?”




02.


朱洁静少年时住在舞校十二人上下铺的背光小房间里,与蟑螂潮虫搏斗之余,宿舍里的姐姐常发挥苦中作乐精神,偷偷摸摸弄来一堆手掌大的纯爱小说,藏在朱洁静下铺的床底。

作为报答也好,作为报应也罢,总之那些浮夸的玛丽苏情节最后深深留在朱洁静的记忆里,她的爱情观也因此过早遭遇了惨绝人寰的塑造。



2008年老师在北京的那间舞蹈房干燥又闷热,上海清透的风千里万里地吹来以后,在她第一眼里十七岁的领舞就让人移不开视线。也因其初印象实在太具迷惑性,在朱洁静三番五次察觉镜面里炽热到可以称为渴望的目光之前,唐诗逸的形象甚至一直都是一颗水嫩又可口的小白菜。



正像朱洁静后来在一众牙尖嘴利的女同那里所收获的评价一样,她也觉得自己是带点疯在身上的。每一个当下她都割裂于白日的一丝不苟和夜晚的肆意张狂两种人格,频繁的转变和消磨能让她游刃有余的感到自己似乎永不会老去。


也恰似如果将时间轴上的对照单位再缩小一些,当年宿舍里扎着吊眼梢辫子的小小朱,一度对于烂俗故事中一见钟情你退我进歇斯底里互相纠缠的剧情通通嗤之以鼻;而二十三岁时小朱却头也不回地迈出自己曾信手画下的保命圈,欢天喜地的同未成年白骨精充分发扬戏剧即人生精神,面带微笑跳进缔造于十七岁的拙劣的陷阱里。




空荡的排练室正中有一个随着音乐舞蹈的身影,因为首演日是唐诗逸的十八岁生日,也因为她知道朱洁静一定会来看,每一次排练她都倾注了最纯粹的全心全意。朱洁静当然本能地由衷崇敬她这个难得一见的天才舞者,而且一想起那个疯狂孤高的灵魂目前寄居在嫩得要掐出水的心智和皮囊里,年龄和天赋的矛盾上不尴不尬的一条鸿沟便立刻悄然无踪。

毕竟唐诗逸甚至会借酒壮胆然后一不小心喝得断片,也会因苦恼如何邀请自己去看她的舞剧而抠手指一整天,最后故意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再开口。


朱洁静盯着她跃动的身影和每一寸皮肉在情绪下的战栗,却像能透过她成熟的技巧看见炙热笨拙又真诚的心绪,朱洁静很想敲着她的小圆脑壳问她“你不会以为你之前那点心思藏的很好吧?”







“我觉得特别好,情感带入特别到位,悲情这么有天赋,你是不是从八岁就开始早恋了?”

音乐戛然而止后朱洁静抱着手臂偏过头看去,故意笑出几分自以为的痞气。


享受着空荡练习室中唯一一道炽热目光的年轻舞者具有迅速脱离角色的天赋,纵然仍在演绎痛苦的余韵里心口起伏,角落里的漂亮女人发尾落到脸颊的样子,蔓延到细腻的颈窝磨蹭出暧昧痕迹,她抬手勾掖碎发时小臂的筋肉凸显出唐诗逸最心仪的那句外文,一切都让唐诗逸红着脸像毛头小孩一样失措,顺理成章的在海绵软垫上留下了最疯狂的一次。



唐诗逸的下唇饱满盈润,因为被朱洁静脱力后用右手指尖反复的挑按揉捏而显出更加鲜艳的血色。感到背上薄薄那层肌肉被一只手抚过每一寸,唐诗逸故意卸了力气,她当然知道自己背部的皮肤细腻又柔软。十七岁的撒娇和别扭从来不分彼此,于是她低头埋入身下温热的颈窝,舔咬突出的骨节。在感受到发顶细细的吻以后,更加变本加厉的哼唧起来,朱洁静笑着揉乱她头发,感觉自己真的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唐小狗闷闷的声音贴着朱洁静心脏上方的皮肉响起,

“你还不是为情所困纹了四个文身嘛。”




这样看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朱洁静一愣,待反应过来以后又忍不住为了她那点小心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洁静轻揪着她小小的耳朵,感觉到唐诗逸因害臊而选择埋头不理之后,凑过去故意让自己温热的吐息碰撞她滚烫的耳廓,压低嗓子用尾音若有若无对唐诗逸扔出小钩子,


“第一,我的第五个文身你前天晚上见过,不过也可能是你太逞强没看清.......”


倏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朱洁静发现自己被抱着跨坐在唐诗逸腿上,唐诗逸迫不及待捉住她扭扭捏捏推着自己肩头的手,刻意抑制兴奋的声音在朱洁静耳边卷起温热的气流,替她补出下半句,


“第二,我从来没逞强,但我现在要再看一遍。”









飞机轰鸣在几万米的夜色中,朱洁静要了一杯酒,微微阖眼后随着半透明的液体混入血液。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她发觉回忆里早已褪色的旧事最近都好像开始复苏。


实际上那年九月朱洁静就回到了上海,算一算真正意义的热恋期连两个月都不满,因此当她窝在朋友家的小沙发买醉哭诉时,头脑中分毫尽现的回忆意外得惊了自己一跳。

后来想想,一零年代的前夕对于朱洁静来说的确是破晓前天旋地转无以复加的子夜。彼时二十三岁的首席演员洋洋洒洒声讨了猥琐男,却在沪上陷入一种不咸不淡的境地。这让她接到老师远在北方的邀约后便欣然前往散心,老师希望她能结交一二挚友甚至谈场恋爱,恋爱时夏夜温和的晚风足以吹动二十三岁一切不安的心绪。



降落那天北京的天气潮湿又闷热,新落成的航站楼映出远处苍山和原野上边缘泛红的叶子。朱洁静在巴士车上看到那时还湛蓝的天,像一丝一缕的云点缀了一颗碧透的蓝宝石。

那时她还不知道的是,仅仅几小时后扫过的某一眼,就足以让两段人生纠缠不休上十几年的岁月。


而她也不会知道的是,那时十七岁的小孩子正牵着她们命运之索的另一端在出租车上失神一般微曲着手掌,任由巴士所拂起的风呼啸而过。

对于有一些纠缠不清,我们喜欢将其美化再矫情的称之为命运。可所谓命运的那玩意它突发奇想起来实在是不好预料,在头盖骨上砸出坑之前,谁也不好说天上飞下来的的到底是爱神还是冰雹。





总之再后来的故事,不如说是两个人共同的走马灯。发出十八岁的第一条消息的满心欢喜,舞台上的万众瞩目;凌晨航班出现在上海的天际线,成年人陡然心惊后落荒而逃。微信里“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下方有刺目的大片空白,彼此群发的新年快乐把日期从2009年一路跳到2019年。朱洁静曾深深为那个刚刚成人的小孩子能和自己心照不宣感到惭怍痛苦。


而随时间所淡褪的一切,在十年以后已经能让她喉间一松一紧,就可以在同门聚会上轻轻喊出唐诗逸的名字。


是啊,还是相似的一方舞台,同一群挚友,聚光灯下连角度都别无二致的每一次旋转和跃动。只是那往后每个夏天都被分解成北京的落桐灼灼和上海的万古长青,故事好像也真的成为两条平行线,无限贴近成一寸之隔,却没人敢再次相交出一次痛彻骨血。








朱洁静在座位里从半梦半醒间抽身,此刻又恰是一个九月。城市的柳树已伐去很多,不再有扰人心绪的柳絮在晚风里无休无止的乱飞,为了防虫而在树干画上一圈一圈的红痕,刺目的提醒着她现在不是二零零八年,而是二零二零年。


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微信里搜索唐诗逸一位挚友的名字,发出一句“我马上到”以后,朱洁静轻车熟路的上翻过几十条冗长的脏话,第无数次点开了某一个视频链接。



汽车高速穿行于北京城涌动的夜色,朱洁静闭上眼,记忆深处的乐音再次从耳机流进她的生命里与她的全部细胞共鸣。眩晕和痛苦让她觉得自己头骨被凿开,仿是唐诗逸从那一年午后的练习室一直不倦舞动到她的脑海中。


热泪破开朱洁静紧闭的双眼时,电子屏幕冰冷的图像只有在一束寒光下战栗颤抖的神色惊恐的女人,在她千万次回想里那个日光中独自演绎的小孩子,终于与她切实的视觉感官相触通。



舞剧《记忆深处》首次演出恰逢唐诗逸的十八岁生日,朱洁静后来无数次凝视那张海报,用每一眼如惩罚一般更深地镌刻她的痛苦。她曾爱抚过的眉上的疤痕被遮挡,仿佛在相机定格那一瞬,唐诗逸脸颊滑过的热泪恰好晕开底部的一行小字。


“精神中无休止的揪痛,牵动到连肉体都悲苦。”



03.


唐诗逸不喜欢自己下垂顺从的眼角,不喜欢自己左眼上深邃漂亮的三层褶皱,她不喜欢2008年自己因孩子气的懦弱和别扭,而莫名其妙选择忍气吞声接受一切。


那时她害怕最后答案里没有朱洁静斩钉截铁的爱意,又失去了去求证的勇气。


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唐诗逸和挚友勾肩搭背喝得烂醉,边哭边吐分别把自己情史上的每一任ex骂了个狗血喷头。挚友后来变本加厉扑在唐诗逸怀里把鼻涕眼泪抹的一把一把,竟生生把她恶心得酒醒了几分。


“你说眼瞅着连你都要奔三十了,有时候我想想连你这么好的人还单着呢,我好像也不急着谈恋爱了。”


朋友杯子里的香槟映出对面高楼上星星点点的每一盏孤灯,她看了眼对面那人醉醺醺傻乐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收唐诗逸的酒杯。


“我感觉我现在越来越像你妈了,不如咱俩搭伙过得了,没有爱又不会死。”




唐诗逸推了下朋友的肩膀,然后呲着牙满足的躺在她大腿上。

“我还是要爱的。”




感觉到侧脸被久久地注视着,唐诗逸掐了一把朋友的小腿,却意外没等到如往常一般的还手,反而耳发被尾指轻轻勾起。



“你还是很喜欢她的,对不对?”

“你开什么玩笑啊,当然早就不喜欢了。”

“我还没说是谁。”



客厅里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唐诗逸甚至觉得听到了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眼底起了一层薄泪,随着擦拭她反而越来越红了眼眶,唐诗逸自己先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她觉得自己今天真的是喝多了。






小客厅里只余下推杯换盏的声音,唐诗逸莫名想起了各怀鬼胎这个词,一时又感觉很诙谐。朋友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长久的思索,轻笑之后不着痕迹的挪远了一些。


唐诗逸伏在床边皱着眉头吹拂夜风的凉,光洁漂亮的额头让她远远看来像个顽劣的小孩子。城市的尽头连接上高远的天际线,紫红的霞光昭示一场大雨后夏日的终了。

朋友举着手机鬼鬼祟祟地凑过来给她看自己痛骂朱洁静的聊天记录,两个人头靠着头笑得肚子痛。唐诗逸说你骂人花样也太多了,朋友回敬一句你刚失恋那阵子妙语连珠也不少。




一直喝到后半夜唐诗逸发狠似的补齐了十年光阴里藏在暗处的所有故事,朱洁静是如何向猥琐摄影师宣战斥骂,如何落荒而逃一般来到北京,如何刚刚失恋又事业不顺,如何酩酊大醉躺了三个月医院。


唐诗逸听完了以后看起来毫无波澜,甚至能眯着眼评判一句:“很明显我俩弯弯绕绕这么多年,全他妈纯纯是自己作出来的。”


朋友却还是听出她尾音里的颤抖,黑夜里有两人轻轻的叹息。少顷两颗脑袋又心照不宣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彼此打闹着商量那些瞎折腾的所谓爱情的事儿,好像真的再次回到了十七八岁。



某个开怀大笑的瞬间,朋友已经能见到唐诗逸眼角细细的纹路,她想唐诗逸真的很蠢又很有一往无前的勇敢,她对于那个人的一腔热忱好像永远停在了十七岁时的状态。只是在不为人知的深处藏了十几年后,深到或许很多个瞬间她自己都会质疑那份地久天长的决意吧。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啊,我现在觉得她只要能来找我,我肯定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晚宴已经快到尾声,唐诗逸单手撑在桌面上,方才席间大呼小叫祝她三十岁生日快乐的场面已对她自动消音。她的笑容勉强又兜满自嘲,她觉得自己一整晚的心潮澎湃像一场笑话,那个硬撑着向上的角度比嚎啕大哭还让人难过。


除了服务员和前来敬酒的甲乙丙,今晚没人风尘仆仆地把门敲响。唐诗逸第一次突然真切地恐惧起来,她觉得想见的那个人这次大概真的要同自己从此殊途,她再也不会像十二年前那样推开重重的一扇门,重新走进自己的生命里。

背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陡然一震,唐诗逸没来由的感到心脏有重重的悸动。







唐诗逸曾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变成记忆里二十三岁的女人那样神采飞扬,可以不顾一切的抱住爱人。她过去无比讨厌那个纠结,自寻苦恼的无措的小孩子。可十二年以后朱洁静却说那些幼稚和软弱曾被她迷恋的无以复加,说如果可以她想永远和十八岁的唐诗逸在一起。


她不知道的是,唐诗逸已经在十八岁等她很多很多年了。




想见她,一定要跑着去。

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在起身那一瞬焕发更新,唐诗逸的泪水随着跑动而在脸颊流下滚烫的痕迹,那些泪水最终流进咧着的嘴角,她此刻全然不在意满饭店的人打量疯子一般的眼光。


走廊。

有两个陌生年轻人的视线不期相撞,他们长久的愣怔在原地,空气里都涌起粉红的暗流。唐诗逸拨开一条小路从他们中间跑过去。


楼梯。

拥吻在昏黄灯光里的模糊身影暧昧又唯美,唐诗逸头也不回的呼啸而过一阵风,勾起了其中一个女孩子飘扬的发尾。


大堂。

痛哭流涕的人在餐桌边烂醉如泥,朋友提着包安抚的帮她拍背,那人把高脚杯猛的一摔,大喊说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唐诗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顶涌去,许多褪色的自己不敢去想的回忆时隔多年全部复苏,她的额头突起那块Y字型的血管,她在心里也大喊回去。


可我想见她,我现在就要见她。




她就那样跑在秒针分针和时针上,饭店大堂的挂钟好像替她拨回2008年。十八岁生日那天没能全然流尽的眼泪,几十倍回溯到唐诗逸的2020年。



自动门吹进一阵夜风的凉,唐诗逸已然模糊的视线里,似乎在不远不近处闯入一把涌动的野火。


飞虫绕着昏黄的路灯打圈儿,十二点钟的空气里偷偷弥漫有郊区焚烧秸秆的味道。


唐诗逸没来由地害臊和扭捏起来,她想去告诉夜色里的飞蛾别再不知疲倦地挣扎,她想闭着眼一路奔跑到郊外然后劝劝平坦阔远的原野,不可以一次又一次选择在夏夜燃起野火。




几秒钟里设想做了千千万万遍,可就在睁开眼那一瞬她觉得无论重来多少次,自己都心甘情愿被暗红的火舌蚕食。


因为在她生命里罪名长达十几年的纵火者正把一束玫瑰拥到她身前,颤抖着嗓音对她说:

“唐诗逸,十八岁生日快乐。”












“所以你那年没说完的第二点到底是什么啊?”

“啊,我当时是想说,你是第一个看到我其实有五个纹身的人......”

“...原来你当时是想变相告诉我,我是你初恋?”

“......”

“喂!朱洁静你跑什么!你不会是不好意思吧哈哈哈哈!喂!!!”


一一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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