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只龙利鱼

声歇


★君霄

★1w字


振蝶落观音,祭水忘川路,此身已付东流,如何归来处。



00.

十二岁那年开始我吃住都托付在艺校里,彼时候千禧之初,校规就算不说老派得一板一眼,至少也近乎苛刻了。开蒙的老师把我挑中时两眼放光,一路长大看我比看老来得的子还上心,于是八岁起,我也不再能享受到每周放了课去门口买根和路雪加两瓶汽水的快乐。十几公里外的镇子是个什么的江南水乡,总是游客不绝,戏校因此也分得了领导当年搞翻修掉下的仨瓜俩枣,垒出青砖白墙黑瓦来。


这墙外走过的人流能分出淡季旺季,墙内的咿咿呀呀却是终年听不出差别的:今天的戏箱收好了折扇靴子,明天早功时便会再搬出去,后天哪个毕了业的姐姐刚背着箱子去闯世界,大后天可能就有还没戏箱子沉的孩子又找过来。


十六岁最伤春悲秋的时候我经常胡乱思想,那时还矫情的生编出一套说辞来,我想戏校像一个哐当哐当运转着吃小孩子梦想的大机器一样,唱啊念啊做啊打啊这大机器才转起来,停下来如果恰好图案是三颗苹果,才有可能算真能成了吧。

这种撕扯爱恨成全的脑补一般都诞生于我早功脑子乱飞的困意里。总归晨露太重时,我也就没心思去欣赏瓦檐被朝日镀上的辉光,只是偶尔逢到这连绵的阴雨大放晴,才会察觉有暖暖的日光映在了我脸上,因为往往只有这时的日照好到能让我的余光看到自己鼻梁上被挑金的绒毛。那时我还不知道我日复一日困死鬼抖擞精神一样练早功的样子,是别人眼里能为之心旷神怡的风景。


有一年练早功的时候,发现墙后有一个新来的在偷看我,我想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不练功不下亭子就算了还要在这晃啊晃。但她眼睛乌溜溜的盯着我好久才眨了一眨,让人只郁结难以发作,憋到休息时我披着一头晨露去把她揪出来。


那时是三月,早功结束是七点钟了,大家都已经去食堂喝上温温的米粥,我却猫在长满绿苔的院角逮一个盯得我浑身难受的小孩。烦躁欲发作前的那一瞬突然看到了这个人瘪嘴时有一个很小的酒窝,不知怎么就消解了心烦。

总归戏校里的小孩子社交简单得很,第二天早上我已经知道了她叫李云霄,爸妈不在身边,她是昨天自己找来要学戏的,刚来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她揣了一条小毛巾,我下了早功晃悠悠跑到她的亭子时,她帮我掸掉了发际沾的晨露。到了第四天我已经直接躺在她腿上,一边吃着她带给我的苹果一边给她分享我的摇出三颗苹果理论了,看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开始洋洋得意起来,我想,小孩大一岁也是大,青春疼痛少女只需略微出手唬人还不一唬一个准。


结果她只是拎起我的小臂咬一口我手里的苹果说,你说的这个是不是游戏厅里的老虎机啊?


看我没出声又悻悻地问,所以你也是燃烧自己追逐梦想的小女孩吗?

  

我那时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对她眉开眼笑,只是拍拍她的头说,“我不是的,我只是读书不灵光,准备另谋条生路。”


从此李云霄算是正式成为了我同门,她第一次出早功课前问我能不能和她结伴,我一边想着毕竟前天吃了人家一个苹果一边点了头,于是这一伴就是好几年。每逢是下霜的天,她揣的小毛巾总是先来掸一掸我的发丝,要说一句陈丽君你满头汗还直冒热气,好像门口巴比馒头卖的包子。晴朗的天气她倒会格外安静,只是下了课很爱盯着我的脸颊然后乐此不疲的找机会摸一把,我问她每次到底在摸什么啊,她就说在摸呆头鹅的绒毛。


这年四月老师开始给我们讲戏文,第一出讲的就是梁祝。我不爱读书,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戏文课我多数时间都像在听故事一样,不过老师偶尔心血来潮教我们唱一段这个那个的时候,我往往是最受赞许的一个。


有一天老师给我安了个什么名头,说我是体验派表演,我一时还惶惶恐恐,生怕将来扮了妆上台,真的爱上唱对手的谁去。

然而其实那时一个念头没半晌就丢到了脑后,因为戏文课排在周五,我满心只是想着,李云霄说她周末不住在艺校的话,应该会给我带和路雪。

一回神老师已经讲完祝英台笑梁山伯像呆头鹅的唱段要放学了,我马上用胳膊肘怼怼旁边的李云霄,横眉瞪眼的逗她说你是不是跟这儿学的,拿呆头鹅来笑我。


彼时是暖洋洋的晚春,阳光穿透李云霄放在我左手边的玻璃茶杯,琥珀色的澄清把影子映了水波,再打到一点也不白的白墙上跃金。我听不到李云霄的答话就凑近去盯她,她只是眨着和日影同样水淋淋的眼睛,目光不知道落在我脸上哪一处。她抬手时我又乐此不疲的问她到底在摸什么啊,她撂下一句摸鹅毛,然后在笔记上记完最后一句,就扔下玻璃茶杯和本子连同寄宿在戏校的我,自己给自己放了假。

她放学永远跑最快,一眨眼影子都找不见了,我又颠颠的认命去收她的东西,翻开她的笔记画一只大眼睛双眼皮的呆头鹅来报复她。


纸页哗啦啦一散落在地上,有新鲜的笔迹抹了我一手腥蓝,我弯腰去捡,却看到一句唱词,



“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这句老师还没有讲吧?这一瞬我感觉到一些就落在手边,让人抓心挠肝的不对劲,再要细想却也想不出来了,复又伸手去攥那个玻璃杯。

只是沿着日光扫了一眼兀自在墙上跃动着金影的水波,心里本在笑真是物似主人型,可随即李云霄总是涟涟的笑眼,莫名其妙像炸膛一样横冲直撞到我脑子里赶不走。

我口渴了,于是鬼使神差地拧开她的茶杯。


  
那时刚好心悸一定是因为前晚熬了夜,神绪不宁是夏天闹火,开始若有所思是我最近立事在规划人生,隔天见李云霄回来,我的雀跃是因为深爱和路雪还有可口可乐。


说来其实那天以后大部分事都和以前没有差,毕竟又不是真像我们唱的书生小姐的桥段,一晃神就不要命地为之真心痴付。非要揪一点点小变化,就是李云霄从那天以后不再经常要摸我的脸颊,我们学好了戏文分了组,从在练功房咿咿呀呀转去台上咿咿呀呀之后,她有时侯别别扭扭不愿盯着我眼睛,有时双眸里又热烈地涟起那天下午一样湿漉漉的水光。


以及对我而言,刚开始学习如何在舞台上扮演爱着另一个人的那一整个夏天,李云霄的笑眼每次盈盈的靠近我,我总是想起玻璃茶杯里浮动的茶色水波。


后来的一天,李云霄终于发现了我和她排戏时总是随时随地口渴。




  

  

01.上

刚开始得知要和陈丽君搭档,我爸妈立刻找了人去排我们两个的八字。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忍不住笑他们,搭个戏而已,怎么还搞起迷信这套来了。我爸眯着眼睛说囡囡呀你懂什么,排出来不合适才是迷信,这排出来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能叫迷信的呀?

我那时以为我爸又在跑火车来逗我,都懒得往他茶台上扑腾开的纸笔耷眼儿,只是翻身背起包喊声我回学校了跑出家门。书包一搭背就顺着尾巴骨窜了点凉意,因为包里塞着陈丽君每次都要戏瘾大发夸张地掉着假眼泪,拜托我给她买来的雪糕和冰可乐。


这好像是我最后一次给她带戏校违禁的零食和饮料,因为那时我们已经考到了同一个越剧团,只等着最后这一个月在学校排完毕业戏,我们就要从同窗变同僚,一道去杭州上班了。

有关于艺校的记忆,也就最终停在了我尾巴根的那一溜让人不适意的凉。后来我经常琢磨陈丽君喜欢的和路雪冰可乐和她本人怎么是一模一样的,沾了我身上的热之后,只会变得吞吞吐吐,温钝得总让人感到如鲠在喉。


来剧团的第一年,我和陈丽君只是偶尔会扮到个能独唱三段的配角,多数时间都在阳光开朗的跑遍各种龙套,追名逐利的演员才会因为沉淀而变得焦躁难安。相反很多时候,我们乐于花一整个下午在排练室里反复抠同一段唱段直到天擦黑,然后一整层楼的训练室就只留下我们俩,万籁俱寂时我得以藏着小心思,捏着她的下巴一点一点帮她卸妆。

也有时运气好,会一起看到落日弥留和霓虹灯交替时的晚照,这种时刻如果陈丽君刚好扭头对上我的视线,我往往要花很大力气来克制去靠近她的冲动。而我竟然也就真的成功保持了三年之久,在不下一千次余晖魔幻时刻的对视里,我创造了完美的清醒克制记录。


哪怕真的凑上去了又会发生什么呢,只是不免我有时也会这样想。她会用指尖儿顶一下我的脑门吗,还是用她标志性的笑眼弯弯,调侃我是不是在吃她情妹妹的醋一类没什么意思的玩笑?


我不知道,不如说,我总是感觉什么都差了一点点。

我的爱意说不准差了一点,勇气也差了一点。连同陈丽君的回应,本该克制的距离,全都差了一点。


那时往往在隔靴搔痒而已。






来到这里的第二年秋天,杭州下过一场滔天的大雨,没有余晖,也没有映在昏黄训练室里的霞光,只有白炽灯因为工作了太久而在嗡嗡作响。

会记得这一天,是因为在我几百回忘记收敛的过于炽热的目光时,第一次在陈丽君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悲伤的潮湿的像窗外的水汽的神色。


  

后来我总用这一刻努力说服自己,已经够了,到这里就够了,没有谁说过所谓什么暗恋肯定都会有结果,即使陈丽君她是个情感充沛的小太阳一样的好人。能得到回应还不足够吗,哪怕那个回应是短到险些错过的一瞬,都已经足够杂糅上一切和她共有的回忆,来让我守着宝贝个几十年。


我只是偶尔有点贪心。

陈丽君每次扮梁山伯在排练室正中央肝肠寸断时,我都在侧台看着她,有时看久了,感觉我的身影和梁山伯是可以重合的,再想久了就会觉得我们好像还真就一样,失去了和爱人再书写下去新故事的缘分。



  

所以回溯到那个秋雨天,我最终只是把毛巾蒙到陈丽君头上,给她扑楞着脸上细细密密的汗和泪水,然后告诉她不要吹风,不要着凉。


思绪倏然远去的时刻,我想起小时候我总是揣着小手绢,在她下了早课兴冲冲朝我跑来时,给她擦去额角的晨露。

那时她的脸圆圆,有着孩童的润泽,而现在我把她脸上盖着的毛巾掀开一边,却看见了厚重的种种斑驳在她鬓角钝出细细的纹,哭到本就挺立的秀气眼眉鼓起微微的红肿。

一瞬我千般万种的萌动都收敛,思绪里只剩下了浓郁的不忍。那时我心里想的是,干戏曲演员可真废人啊。


为陈丽君,当然也为我自己。





来到这里的第三年,我已经二十岁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至今我回忆起来都如梦方醒,令我额角的神经总会一跳一跳。

我和陈丽君花了大把时间一点一点精进润色的梁祝,我们从十五岁第一次上戏台子把水袖交叠再牵起手就唱着的梁祝,终于被团里看到排进了剧场,并且真正是作为新人一炮而红场场爆满着,一周三场的连演了四个月。


早饭晚饭午休睡觉,吊嗓开筋上妆卸妆,每个间隙每个角落都昭示那时我们千丝万缕的联系。场控老师找不到梁山伯的帽子了吗,云霄的箱子里有没有看一遍?回宿舍的大巴要开了,师傅等一等啊梁山伯和祝英台还没上车。


  

就在我日均对着梁山伯哭三个来回,台下我拢她发丝她牵我手也越来越自然的时候,我们儿时在戏校的老师,现在已经升作文化厅的领导,来到了杭州公干。

老师那天偷偷进了场看我们演完整本梁祝之后才来相认,又在团长面前左手拉着陈丽君右手搂着我,像托付两个女儿一样骄傲的夸道,

“可不是吗,从小就是在我们戏校唱出来的孩子,心里单纯得很。”

“唱戏就是唱戏,什么别的心思都一点没有的。”


我突然感觉到圈着我的手一个力道。

神经骤紧以后带来的眩晕感绷直又新鲜,那个小小的力道已足够把我堂皇掩饰的私心,一把剥离了肉体。

  

  

  

我不愿醒来的梦境其实到底是什么呢,是那时每一天七小时的睡眠时间里陈丽君离我还不到三尺,而其余清醒的时候,我们全都拿来演我爱你。是我放任自己在这样海市蜃楼一般亦真亦幻的爱意里越沉越深,是她甚至可能也是如此。

炸雷一般如梦将醒。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的就去看陈丽君,她那边看起来倒是一切如常。我这里正在忐忑,那里把团长送走老师却挥挥手让陈丽君也出去等。老师落座以后刻意不与我对视,只是张口说你们的梁祝我看了,云霄你有一段,我给你唱两句你听。


“青青荷叶清水塘,

鸳鸯成对又成双。

梁兄啊!

英台若是女红妆,

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我呼吸一滞,老师唱的是十五岁那年夏天,我故意留在纸上给陈丽君看的那段唱词。


“你们毕业,小时候的舞台笔记都没带走。给学生讲戏文,我从没讲过鸳鸯戏水这一出,你们却能唱的这么出名,离不开你们俩潜心钻研了这么多年啊。”

“陈丽君小的时候我就说她是体验派,其实你们俩根本就是一个路数的。老师担心你们中真有谁痴痴的唱进去最后受伤,又或者都受伤。”


记得那时我还想辩驳,不知从何说起,也真的挑不出什么清白的佐证。我知道她是实在怕我们俩会走上那条把自己和角色炼熔到肝肠寸断的绝路。

即便想通了我心里也猛然一沉,这一沉像宣判一样,最终落定了我梦醒的钟声来。


  

该哭还是该笑,记得当时都没有头绪。我只是瘫坐,我只是想为什么梁山伯拜祝府时的泪现在正从我身体里流出来。老师还真不愧是养大祝英台的严父,你奔着解脱我而来,却使大了力气差点直接杀死我。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长在舞台上的,怎么出了戏就还非要难成活?师父你不知道的是,就算英台我真的坠进戏里,坠到带着缥缈的醉意去和她演爱演恨演相逢错过演剖心的痴,都比起要我在台下漫长的,朝夕与共的,恨对面相识的余生里蹩脚地扮演不爱她,来的简单太多。

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老师离开之前我听到了她的叹息,似乎与门外某个人轻颤的气喘重叠,老师离开前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

后来老师大概和她的老友,我们的团长作了什么商议,那一回成了我和陈丽君唱的最后一出梁祝。对于这风头正盛的一出戏突然叫停不排,听说戏迷和揣着长枪短炮蜂拥而来的观众们几欲发疯。好笑的是我们两个主演一个不问一个不说,竟然反而成了反应最淡的那个,倒也是心照不宣地令人发笑。



说起那年的梦醒其实没有对我的人生走向造成什么戏剧化的巨大扭转,因为我后来也慢慢发现了自己在情感方面的含蓄值根本没有上限,并且越来越洞悉这辈子大概也不可能再鼓起去探她心意的勇气。何况随着吹过的蜡烛越来越多,我越发感到当年说自己像梁山伯真是一语成谶,我可不就是那个不够勇敢也不够灵光,哭了几场便轻易地放手的假竹马吗。


说千说万就是能憋,我半辈子来除了戏唱的不错,这个憋字更是练的出神入化,憋屈完自己有余力了呢,还去憋屈别人。最后到头想来顶勇敢的一出壮举竟然是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去揉陈丽君的脸,当然最终也在我特意留下那本舞台笔记之后迅速偃旗息鼓。


我快要三十岁了,至今说起爱却都像还未开智。虽然日子浑浑噩噩的过着,逢脑热也不是没有过恋爱和婚姻。但我肯定自己现在还是远不能坦坦然然,把少年时的心意拿出来付笑谈的。甚至如果当下真有人在我面前追问起陈丽君,我大概只可以保证前三句里能声音平稳地回答一句“灵魂伴侣”而已。


  

梁祝绝唱往后很久很久,我都经常能梦到杭州当年那场闷潮的大雨。梦里那时陈丽君失焦般迷蒙悲伤的眼神,把她的身形隐入窗外灰白色的雨里。

哪怕梦境我也没有一次犹豫过,随之夺窗而出几乎成为我的肌肉记忆。



不过怎么老师的声音还会追着入梦的,每次在梦中下坠的时候我都想。




“李云霄,你们俩梁祝唱了这么多年,那时怎么还能没想明白。坟台上脱出的蝴蝶,到底演的是谁的结局啊。”









01.下

早就不再是那个心里见天儿地惦记一个人还要嘴硬的年岁了,但如果真要问我确切是为哪个瞬间动的心,我一时还真想不出答案。


太多了,答案太多了,我和李云霄原本所有的人生轨迹,都由千禧年亭子里偷看我的那个小孩亲自拧碎,再你一手我一手地揉到一起。我们十几岁都还不能称为女人时就笑嘻嘻地把自己和对方打上一结,往后是离家的列车还是几千里的公差,早早就已经成了同一团浮草,一起在这世界来去而已。


杭州的冬天难熬,何况我从小台上做打太多, 一身旧伤。许许多多个冬天里,李云霄总是和我扯到同一床毯子,然后用薄薄的手心像哄猫哄狗一样摩挲着我的膝盖。有一年除夕我们全团出差在外,夜里聚餐完喝了很多酒,正是像这样窝着一起看了那部著名的电影。


结果在戏里那人哭诉到“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时,戏外李云霄醉意迷离,偷偷摸摸蹭过来亲了我一口。



  

这种女人真是可怕的很,脑子都喝麻了,嘴巴还会亲人。


  

  

我猜她应该是完全不记得了,但她那副样子我一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要发笑。

她亲完我还记得傻笑着帮我擦掉脸上的口水,却也只是笑,不知道是有太多话无从讲起,还是至此已经心满意足,再没什么话必要说。


我仍然不知道那时她醉眼朦胧心里的所想,之后旁敲侧击要再问,恐怕她那晚应该也是真切地喝迷了眼,没什么结果。

她是真醉还是装醉恐怕成了千古谜团,我每次想到心里除了杂乱无章,更多的只有苦笑。



只是在那个除夕杭州的夜幕里,窗外烟花绽放恰好通明了2018年那一秒,我看到她朝我说新年快乐时眉眼弯弯的脸颊上,淌过一滴晶莹的热泪。




我从来不爱悲观地长吁短叹,念叨我要老了这种话。我只是长得嫩,年纪总归是实打实在长的。只是说起逢过几次清晰而浓重的心动,三十年了,一个手指头就能数的清。这也没什么丢人,毕竟像我们这样又嫩又秀气的人,不太长情丝好像也无可厚非。

不过饶是我这样的人其实早都发觉,李云霄台上演技很好,别的方面演技真的好差。



她不提我不说,磨起来我也是一等一的能耗,耗久了我反而倒觉得这样暗流涌动别有情趣,如今想来真要说一句,活该我到现在都吃不上四个菜。

我二十一岁那年,一共有三件人生大事发生。提起那一年我经常会想,怎么区区一个我,短短三百六十五天的光阴,能炸裂出这样多异彩纷呈的情节来。这一年我的人生精彩到荒谬,后来我都经常为之扼腕悔恨,如果那些重大节点个个顺利,我恐怕二十岁就已经要收获老婆孩子热炕头,招财进宝不发愁的成功人生了。













“见青丝犹如见贤妹,叫山伯睹物思人更伤悲。

  常言道结发夫妻到白头,

  看来是你我今生无缘配。

  这是雪白蝴蝶玉扇坠,当初是英台自做媒。

  到如今姻缘已隔万重山,

  蝴蝶枉自成双对。”


我还记得那天大概是我发着高烧连轴转的第四天。这场梁祝唱到了最后几折,舞台的镁光灯突然故障,聚在我鬓角贴的劣质胶水上。盯着李云霄泪水涟涟的眼睛时我只空空觉得胶水开裂,扯得我脸廓好痛好痛。


“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

我只道有情人总能成眷属,

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

满怀悲愤何处诉啊,无限欢喜已成灰。”


唱到这里,我的发套有些地方已经完全泄开,从而露出我自己的发丝。这几缕三三两两,刚好在这一幕落下她倒向我颈窝时,拂过了她耳尖。


脸侧一丝痒,怀里一把温热的触觉。那一滴泪从李云霄的脸上落过千里万里,刚好停在我手背。


  

  

我眼前霎时绮丽幻象,凭空出现小时候李云霄如何笑我像呆头鹅的样子,她那时说我脸上长了呆头鹅的绒毛。


  

  

鬓角好痛,我发觉自己此刻坐在了后台的椅子上,又觉得还有半具身体早就丢在了过往的好些年,从十几岁起就被撕开缝进了祝英台的蝴蝶玉扇坠里。


胶水已经隔了镁光灯稍稍冷却了吗?那是什么却黏连起李云霄给我束的头带,勒得我头晕目眩?


眼眶刚刚学会了怎么往外喷火,就已经看不清此刻双臂虚虚揽着的人是谁。

不过不管你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小时候的艺校里有一个小我一岁的妹妹,她的眼睛特别像跃动的水波,你的眼睛看起来和她一样漂亮。

我大概真的很喜欢她。







“不对。”

我心里突然一震。


我烧得脑子已经糊涂了,身体却感觉徐徐跑回艺校狭窄的排练室里。那时十五岁的祝英台和我高举折扇双双翩跹,我们第一次合冢化蝶,演完了一整出梁祝。




——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



“都不对,都反过来了,原来是全都反过来了。”

  

在剧团第二年有一个雨天,排练室里我哭完一段悲从中来,不知所起地含混扫过李云霄一眼,一瞬我突然想起了那年她跃影的玻璃茶杯,连同她十几岁时明媚潋滟的双眸。

那天我凭空第一次开始思考,唱梁山伯唱了几千回,我流的眼泪里是否曾经有一滴真情,来自于我自己。





——未曾看见鹅开口,哪有雌鹅叫雄鹅!

——你不见雌鹅对你微微笑,她笑你梁兄真象呆头鹅!




不知道是不是一阵上涌的血液嗡嗡叫嚣着逼退了我的热,此刻意识稍回清明才发现,原来我早已瘫坐在后台满头虚汗。


我三步并两步推开身旁神色担忧的众人只是攀到台侧,李云霄那边哭灵正哭的几乎昏死。

  

我此刻终于不会再像过去十年里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分不清舞台上的李云霄和戏里的祝英台。我终于知道了千百次的眼泪我都是在为李云霄而流,恰如那年除夕李云霄抱着我醉的一塌糊涂,眼底却氤氲出滚烫的热泪。


李云霄,我早就知道你祝英台成了戏里假扮的男子,而怎么却花这么多年我才想明白,原来下了台在你我之间那个假扮的男子,从来都是我自己。

















我那要写进编年的三件大事,第一是李云霄和我的梁祝大放异彩火遍了钱塘流域,第二是我这个呆了二十几年的脑子灵光了一回,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情窦初开。

然而紧跟着第三就是,我这情窦初开刚冒头了二十分钟,就被千里之外风风火火飞来的一股外力硬是按了回去。




说起来不过是如此,古往今来人人的故事好像都相似。就像梁山伯当年娶不到祝英台,总不会真是因为他耽误了手舞足蹈的几个八拍吧。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台下的老师。

老师早在我滚出第一颗豆大的泪之前就已经看到了我。

台上李云霄一无所知,还在唱着。






“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

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


“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

谁知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


  

  

  

  

  

  

这是我和李云霄一起唱的最后一场梁祝,落笔至此,已又是好多好多年。






02.

保姆车上暖风开的太足,我挑的车载香薰刚打开不到半个月几乎就没什么香气了,大概是今年十二月以来这车一天十五小时的跑着,再盎然的光景也全都留不住吧。陈丽君靠着我肩膀,睡睡醒醒间一直皱着眉头,我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润喉糖。太疲惫了,她软软的发顶就凑在我的鼻息之间,整个人都睡得暖洋洋,也勾出一阵让我心安的倦意。


须臾下了车迎面就是北京干燥凛冽的冬风,在海淀区这个著名的大圆拱剧院前,身边是簇拥的长枪短炮,不断有人掐着印有一抹红一抹蓝两个身影的明信片努力递上来,嘴里发出聒噪高昂的杂音。

其实已经很厌倦了。但这样阴差阳错的形影不离,倒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和陈丽君的梁祝,我只是本能的在贪恋而已。


身后她用小臂抵着我的肩胛,附耳而来的一声“走吧”,将我救出了这一摊五感全都杂乱的境地,也把我缱绻在二十岁的思绪,拉回到2023年。




这像梦一样的2023年。

演播厅里温暖的像春天,比起我和陈丽君刚开始上班出公差的条件好了不知多少倍。以前就算冬天我们也只能住在没有地热和暖气的招待所里,冷得我膝盖的旧伤又酸又胀。

当我们终于有了宽敞的随行车,工作都在温暖湿润的室内,走到各处都前呼后拥,甚至当年关于我们俩的绯闻暗暗涌起,十几年后我们却还能得到一个普通同事的名头时,这样近乎奇迹的体面反而让我感到平静,就好像此刻兜兜转转的故事终于要大结局了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我实在太累,还是因为刚才陈丽君身上柔柔的香味扰得我心思乱沉,我看着陈丽君被簇拥着换上戏服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一阵像老人要寿终正寝一般诡异的祥和。


陈丽君在台上背对着演播器等待转身的口令,我坐在台下折叠椅上盯着她出神。我能想象到须臾之后她的双眸会是怎样的明亮,新戏服上的珠玉流光溢彩,会衬得她好像只有十几岁一般意气风发。


这个演播厅里随便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她扮上十几岁少年的样子,但只有我同她真正从十几岁一路走到现在。





陈丽君,其实想来是很有意思的,我们从小做什么事都是并肩相携,上了台往往也四目相对。而这么多年里你不知道的是,我曾千万次在背处看你,有你在身前我总是像小孩要粘人一样,心里很踏实。


你不知道十几岁时我家就住在艺校一道街外,磨爸妈送我去学艺前,我天天站上槐树的枝杈看你练早功的背影。后来上了台我们演夫唱妇随,演书生小姐,演生离死别,知道你永远会在聚光灯亮起前背过手向我伸出手掌,经年累月以后这让我长久的心安。我更得以在每一次出神时盯你背上戏服绣的繁复的花纹,还要幻想你脱下戏服时,素净地笑着来牵我的手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感觉只要看到你在前面向我伸出了扇柄,我就还能告诉自己,这个人尚且还站在我面前笑着来牵我的手,至于万般心意,再憋一憋,都不要紧。

如果我抓不到你的背影,就总要担心你在我身后跑掉。




陈丽君,只是没想到正是这些细碎的时间原来从亘古就开始拼凑起来,只是没想到我们也已经在一起太久,久到都能告别一部被我们演的响当当的剧目,再唱出一幅更盛大的光景了。一夜爆红?这个词是这么说的吗。他们总是说累死花旦,红死小生,我还记得十九岁时刚有了一点名气,有人当着我们说出这句话后,你和他挂了足足一整晚的脸。


舞台上,繁复漂亮的裙裾此刻正软软搭上你的腰身,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精美华贵。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当年化蝶时淡粉的两套戏服,淡的如同初来人间一样,就好像还有很漫长的光阴,能供那两抹清透来一同百无聊赖地再消磨上千年。

  

有人来叫我准备整妆上台,虽然上了台我就可以紧紧牵着你的手做一场半晌贪欢的梦,但我仍然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你的身影止不住出神地继续想。


唱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心里还是最爱梁祝,我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作梁祝的装扮了。也或许哪天真闭了眼,老天爷偏偏还就赐一个老师当年拿来敲打我的结局,此后你不必再每次都哭得肝肠寸断那样伤心,我也不用反复从祝英台身上痛苦的抽出血肉。


我傻到怎么过了三十岁了才终于想得明白,就算当年出不了戏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所谓,我倒不如真和你一起化成两只蝴蝶,长久地飞在碧草青霄之间。





唯一可惜的只是做了蝴蝶,我就算再动心最终也只能抬起翅膀,而且更无法摸到你十几岁那时连日辉都偏爱的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


陈丽君,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决定最好还是就和你一起化蝴蝶,或许彼方会有转世再转世,我们仍可以继续唱念做打,直到万古一声歇。

  

我起身上台来。


  

  

  


  

  

  

  

  

  

    

——ending.














老师:小姐姐们我服了,不让你们吃雪糕从来不听,不让你们谈倒是真的憋着不谈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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